【聚焦賽博龐克】劉育成/AI時代賽博龐克的記憶與身體

圖/Henguy

▋如今已接近是一種生活現實

賽博龐克(cyberpunk)雖然作爲一種科幻敘事文類,但可能更像是能夠幫助我們思考的哲學概念,用以探究在人工智慧(AI)時代,我們對於「我是誰?」以及「什麼是真實?」的問題討論。例如,我們可能對一個聊天機器人產生情感依賴,也可能在看到一段影片時懷疑其真假。「機器中的幽靈」(the ghost in the machine)如今已經接近一種生活現實。我們不得不在由演算法建構的數位「靈魂」中,尋找真實與生命的意義。

賽博龐克的世界觀,大多是一種反烏托邦型態:巨大的跨國企業取代了政府的功能,環境瀕臨崩潰,整個社會極度碎片化。人們對現實感到絕望,轉而投入科技的懷抱尋求慰藉,無論是改造自己的身體,還是沉浸在虛擬現實之中。

在這樣的世界,故事的主角往往是社會邊緣的局外人──駭客、傭兵,或是獨來獨往的「街頭武士」。他們在一個自己永遠無法戰勝的壓迫體系中掙扎求存,並不時地奮起反抗。這種「龐克」精神,正是對科技與企業權力所帶來的「去人性化」力量的一種迴應,強調即使在一個試圖抹殺個人意志的世界裡,個體的選擇與反抗依然重要。

此外,在賽博龐克的世界裡,先進的義體改造、人工智慧與醫療服務等,都成了昂貴的商品。這種商品化導致富人可以將自己升級到近乎「後人類」的狀態,而大衆則被遺棄在污染、頹敗的環境中,他們的勞動力也因爲自動化而被淘汰。在各種賽博龐克的議題中,「記憶」與「身體」一直都是相當具吸引力的主題。透過兩部經典影視作品,從前述面向出發,我們得以思考賽博龐克如何對現實、身分與意識的本質提出看法。

▋關於「人性」的標準與想像

首先是《銀翼殺手》以及其原着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故事的核心在於用來辨別仿生人的「孚卡測試」,以及一位名叫瑞秋(Rachael)的仿生人被植入虛假的記憶。這引出了一個根本問題是:如果我們的身分(認同)建立在記憶之上,那麼當記憶可以被人工製造或竄改時,「我」還是「我」嗎?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我」還會是「我」?記憶還可以用來定義自我,或者是個人的身分嗎?

另一部則是《攻殼機動隊》,故事中,主角草薙素子是一位除了大腦之外,全身都「義體化」的改造人。她的身體(「軀殼」,Shell)讓她不斷質疑自己意識(「幽靈」,Ghost)的真實性。她究竟是她自己,或只是一堆數據與人造零件的組合?這直接呼應哲學家笛卡兒有關心靈與身體分離的古老命題。然而,與笛卡兒不同的是,素子甚至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心靈,因爲她的記憶與感知都可能被駭客入侵併竄改。電影中的反派「傀儡師」(Puppet Master)則相反,它是一個人工智慧,沒有實體,純粹以數據形式存在,但卻發展出自我意識。在故事中,傀儡師與素子的融合,似乎也指出一種後人類的未來:身分不再是單一、固定的,而是一種可以流動、可以在虛擬空間中移動,甚至可以複製的現象。這也直接挑戰西方哲學中關於「自我」是獨一無二、不可分割的觀念。

在前面賽博龐克敘事中所指出的是,當科技發展到足以模擬構成我們身分的基礎(記憶、身體)時,關於「人性」的標準,或許就不再是天生的生物屬性或不可知的靈魂,而是轉向那些更關乎存在與選擇的行動,如同理心、自由意志以及對意義的追尋等。

在《銀翼殺手》中,仿生人雖然是人造的,但能擁有情感與記憶,這使得生物學上的出身不再是判斷人性的唯一標準;《攻殼機動隊》則指出,我們的身體與記憶都是可替換的軀殼及數據,更似乎瓦解身體與記憶在過去作爲建構身分認同上的重要性。在這種科技幾乎要消解「自我」的背景下,最能體現「人性」的,反而是那些「做出」抉擇的行動本身。

例如《銀翼殺手》中的反派,仿生人羅伊・貝提選擇救他的敵人戴克;《銀翼殺手2049》中的主角K在發現自己並非「天選之人」後,依然選擇爲他所信仰的事業犧牲;草薙素子則選擇與傀儡師融合,以追求生命的進化。因此,那些消除傳統人性定義的科技,也催生出一種新的關於人性的想像──不再基於我們「是什麼」(我們的身體或過去記憶),而是基於我們「做什麼」以及我們「選擇」成爲什麼。人性,成爲一種意志的行動,而非既定的狀態。

▋眼見不爲憑,所愛不爲真

從虛構的科幻世界影視作品出發,或許有機會看到,賽博龐克中那些對於真實性的焦慮,如何在AI時代演變成我們逐漸需要面對的挑戰。例如,深度僞造(Deepfake)技術的泛濫:這項技術的出現,直指的是一個我們親眼所見都無法再相信的世界。這不只是假影片的問題,深僞技術更從根本上侵蝕我們賴以建立社會信任的基礎──一個共享的、可驗證的現實。

當現實可以被輕易地扭曲,它就可能被用於政治操縱(例如捏造政治人物的言論)、個人誹謗(例如惡意的「報復式色情」)、金融詐騙等。這種技術的普及,創造一個「認知混亂」的環境,使得分辨真僞變得極其困難。這也導致各種猜疑的增加,人們則或許更傾向退回到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同溫層之中。

另外一個現象則是,AI伴侶的興起。聊天機器人、AI伴侶(例如知名的Replika)的流行,一方面指出人們處在一個社會孤立、孤獨感日益加劇的時代(同樣是拜各種科技所賜);另一方面則是指出,藉此類技術才能填補人類對於連結與認可的心理需求之可能性。

AI伴侶的關鍵特性包括:持續在場、無條件地接納、演算法是爲了滿足使用者而設計等。這創造出一種強大且極易讓人沉溺的情感反饋迴路,然而,這種親密關係也許會帶來風險。真實的人際互動是複雜的,需要妥協,需要理解他人,也需要解決衝突的能力。AI伴侶則提供一個永遠順從、迎合的「完美」對象,這可能會阻礙我們發展這些關鍵的社交能力。使用者可能會因此對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或者覺得太過麻煩與苛刻,從而再退縮到虛擬世界。

更重要的是,使用者(人類)對AI產生的情感是真實的,但AI並非如此。此種對AI在情感上的投射,反映出用戶自身的慾望與期待。這也直指諸如「何謂愛(情)(關係)的本質?」之問題,以及隨之而來的倫理議題,例如:「在一般親密關係中,你會允許另一半擁有AI伴侶(即使只是聊天機器人)嗎?」

▋真實性的當代危機

從以上兩個近期現象,我們可以看到AI所帶來的,一邊是關於真實性的「外部」危機,深僞技術逐漸侵蝕我們對外部世界的信任;另一邊則是關於真實性的「內部」危機,AI伴侶逐漸模糊真實與虛擬情感(關係)的界線(內涵)。

這兩種危機是相輔相成的:當人們無法信任外部真實時,AI伴侶所提供的那種可控、可預測且「安全」的避風港,或許就更具吸引力。反過來說,當人們越是退縮到虛擬關係中,維繫共享的真實性所需要的社會結構與人際關係就會變得越加脆弱。因此,AI帶來的,毋寧是對「何謂真實」的多面向迴應,更是呼應賽博龐克敘事中,主角那種無法確定自己的世界、記憶或情感是否真實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