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編舞家楊.馬騰斯透過不同的身體 測試舞蹈的邊界
楊.馬騰斯。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Stine Sampers攝影
比利時編舞家楊.馬騰斯(Jan Martens)今年第三度來到臺灣(注1),帶來重製版《再見狗日子》(THE DOG DAYS ARE OVER 2.0)。藉這次演出機會,我們回望他的創作軌跡——從17歲上第一堂舞蹈課、19 歲踏入舞蹈學院、26 歲開始編舞,到如今成爲國際舞壇備受矚目的名字,馬騰斯如何一步步建立自己的舞蹈觀?他的作品經常從概念出發,以舞者的身體作爲對當代的迴應語言。與其說他擁有一套可被辨識的風格,不如說他不斷透過不同的身體實驗舞蹈語彙,每一次都像是在測試舞蹈的邊界。
從房間裡隨意起舞的少年,到拆解舞蹈規訓的叛逆期,再到如今願意將經典視爲工作箱重新開啓——《再見狗日子》不只是一次重製,更像是他與自己的創作歷程之間一次誠實的對話。
《汗流浹愛》。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Klaartje Lambrechts攝影
從自我表達到反叛,不斷擴張進化的舞蹈觀點
馬騰斯的創作源頭,可追溯至青春期對自我表達的渴望。「我會在自己的房間裡跳舞,聽音樂,感覺身體能帶我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對仍在摸索自我認同的少年而言,舞蹈是一種與身體和解的方式。高中選修「身體表達」課程後,他意識到舞蹈的可能性,卻從未想過成爲職業舞者。
大學短暫主修英文與荷蘭文,隨即決定休學,在餐廳打工的同時思考未來。直到朋友邀他報考荷蘭蒂爾堡舞蹈學院,他才正式進入訓練體系。也是在那個時候,他首次清楚意識到荷蘭新古典訓練與比利時法蘭德新浪潮之間的差異——前者強調技術與整齊度,後者以人性與思想爲核心。「在比利時,我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荷蘭,舞者更像精準執行的機械。」這個對比,成爲他美學觀的關鍵轉折。
當時對荷蘭學院風格完全不感興趣的他開始思考:「我們究竟爲何踏進劇場?不正是爲了更深入自我、理解自身嗎?」作爲觀衆,他始終專注舞臺上的「人」。他深信:「每具身體都能傳達訊息,而舞臺上呈現多樣化的身體樣態極具魅力。」
初出茅廬之時,他渴望反叛,拋棄所學的一切,重新思索舞蹈的本質,試圖拆解舞蹈的慣性語法。2011年成名作之一《汗流浹愛》(SWEAT BABY SWEAT),就將芭蕾舞傳統的雙人舞(pas de deux)放慢到極限,把原先依靠速度和慣性將人拋向空中的雙人舞動作,顛倒運用,用極緩慢的舉起動作,讓舉起與支撐成爲真實的肉體負荷,將「愛」翻譯成重量與時間的感覺。那時他也刻意與非專業舞者合作,來展現舞蹈的多元性。
「年輕時自認叛逆,總想着顛覆常規。」當年他認爲訓練有素的專業舞者缺乏創造力,如今隨着受邀爲更大型的當代舞團編創,他開始發現受過專業訓練的身體也蘊藏着迷人的可能性。這或許也跟時代轉變、權力結構鬆動有關,編舞家開始將舞者視爲藝術合作伙伴而非僅僅是意念執行的機器。馬騰斯過去極力擺脫框架,如今則更願意接納,將既定的舞蹈形式視爲工具箱,探索如何在既定框架內進行變革以注入新意。
馬騰斯真誠地表示自己對舞蹈本質的認知仍在持續擴展與深化。他強調,「當舞蹈趨向實驗性時,我們絕不能將其狹隘地歸類爲概念表演。我們應真正擁抱舞蹈的多樣性,不該因作品未出現旋轉動作就否定其舞蹈本質。」他深切地期盼更多編舞家或表演創作者能如此看待自身創作——只要舞臺上有身體在空間中移動,那就是舞蹈。
《任何搞分裂的企圖都將以粉身碎骨告終》。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Phile Deprez攝影
創作是一場規劃與放手的辯證
對馬騰斯而言,創作從來沒有固定公式。靈感可能來自社會事件、個人經驗,或是一篇偶然讀到的文章。「我會花上一年到一年半在既定行程之外的時間醞釀一個作品」。他笑稱自己「非常分析、也非常紀律。」他在每次開排前都會透過案頭工作準備好前置工作,設定清晰的目標。
以 2020 年的大型作品《任何搞分裂的企圖都將以粉身碎骨告終》(any attempt will end in crushed bodies and shattered bones,以下簡稱《粉身碎骨》)爲例,他早早確定主題是「抗爭」與「世代對話」,並意識到要引導 17 位來自不同背景的舞者,除了藝術層面,還需要建立團隊信任,「我知道這會花很多時間,所以我在排練前就先決定音樂與整體節奏,讓結構先定下來。」
相較之下,《汗流浹愛》先確立概念,才和舞者一起在排練過程中逐步生成動作與其他決定。《再見狗日子》則是先在鹿特丹做了15分鐘的前期發展,纔有後來70分鐘的完整作品。爲了事先準備,他會先在筆記本上畫滿8個交叉點的圖示,計算從一個隊形跳到下一個需要幾次跳躍。
排練後的整理時間也很重要。他表示,通常早上10點半到下午4點半他會和舞者排練,那之後他會獨自消化白天的排練內容,重看錄影、做筆記、擬定隔天計劃。「進入創作期後,我一天大概工作12到14個小時。」因爲即使事先擬定計劃,看到舞者在排練空間現場嘗試之後又會有新的資訊要思考,「對我來說,守護排練期間的晚上時段也非常重要。」
馬騰斯的創作過程也重視形式與內容的結合。他通常會先有想要談論的主題,接着思考要使用什麼舞蹈語言,也因此作品語彙多元,「與其擁有一套固定的動作語彙,我更在乎爲每一個演出主題找到正確語言。」比如在《再見狗日子》裡是接近軍事風格的跳躍;在《汗流浹愛》則是一種介於瑜珈、舞踏甚至是馬戲或雜技的慢動作舞蹈。而《粉身碎骨》則是聚焦於舞者各自的獨特語彙。
《再見狗日子》2014年版,© Studio Rios Zertuche。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
不同於威廉.佛塞或碧娜.鮑許的作品,動作辨識度高,馬騰斯的藝術語彙在於極簡地處理「透明度」和舞臺上的「人」。這也是爲什麼他再次搬演《再見狗日子》,「如果我在10年後放入不同的人,會如何改變這個作品?」對他而言,作品不只是重製,而是一次次讓身體重新打開,去迴應當下所處的時代與現場。
楊.馬騰斯。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Laetitia Bica攝影
靈感不是引用,而是一種燃料
談到靈感來源,或許與馬騰斯曾經對文學感興趣有關,閱讀對他而言成爲非常具啓發性的藝術形式。儘管職涯發展順風順水,大量工作和巡演也讓他沒有足夠時間去畫廊或看電影(關於這點,他表示這真的需要被改變),於是他經常在火車上、飛機上、飯店房間裡進行大量閱讀,獲取創作想法。
像是《再見狗日子》來自美國攝影大師菲利普.哈爾斯曼(Philippe Halsman)關於跳躍的引言,《噪音之聲》(VOICE NOISE,2024)的靈感則來自安.卡森(Anne Carson)的〈聲音的性別〉。卡森提到古希臘女性的喊聲 「Ololygē」,那是一種介於快樂與痛苦之間的聲音。馬騰斯想着「好,讓我們創造屬於我們的『Ololygē』,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我和舞者們一起做研究。」文本的內容並不是被直接用於舞蹈作品中,而是作爲創作起點。
舞蹈史、行爲藝術作品等各類型的藝術形式,也是重要的工作箱。除了《汗流浹愛》以芭蕾雙人舞拆解而生,行爲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和烏雷(Ulay)經典作品中的主題,像是耐力、殘酷、時間,也都成爲馬騰斯當時在編創中非常重要的工具。
談及如何在外部參照與直覺之間取得平衡時,馬騰斯說:「有些時候,我必須刻意放下靈感來源,讓直覺接管,否則作品會卡住。」就像《再見狗日子》以跳躍作爲唯一語法,他爲自己設定嚴格限制,但在發展過程中暫時鬆開限制,允許舞者帶入更多上半身與手臂動作,再回到概念本身做出取捨。「我相信事情終將步上正軌,最重要的是要信任自己的直覺。」他有時在首演前夕才突破瓶頸,或許相信直覺是藝術家必要的冒險,透過看似不合理的做法來找到最完美的呈現。
《噪音之聲》。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Phile Deprez攝影
《再見狗日子》:一場關於觀看、勞動與時代的重製
《再見狗日子》誕生於 2014 年,作品名稱取自英國獨立搖滾樂團芙蘿倫絲機進分子(Florence + The Machine)的歌曲,也隱含着「幸運結束、現實開始」的雙重意涵。這支作品以8位舞者持續跳躍構成,藉由表演者的體力極限,以及觀衆對痛苦的凝視,反思「觀看」的議題。
原版創作來自對於荷蘭與比利時文化資助制度遭遇劇烈削減的反思。政府用觀衆數量和滿意度限制經費,若觀衆不滿則失去補助。這樣的現實逼迫藝術家面對,「藝術是否應該成爲娛樂?」如同羅馬時代人們在競技場觀看角鬥士互相殘殺,觀看別人過得自己更糟,「但《再見狗日子》也不完全是隻有關於苦難,舞者們在停跳躍中也有快樂,一起經歷這一切的共同體感。」不只呼應「觀看痛苦」,也體現藝術家在思考如何體現藝術創作社羣「痛苦而快樂」地繼續輸出。
此次重製,馬騰斯特別邀請原班成員回到排練場,與新舞者一起參與排練與巡演,傳授如何在長時間跳躍中維持呼吸、如何在疲勞狀態下保持節奏,甚至分享飲食與睡眠的經驗(注2)。作品結構、時長與音樂皆維持不變,前半段保留當年他創作的動作素材,後半段則與新舞者一同重新編寫跳躍語彙。馬騰斯說:「每個人的跳躍都有屬於他自己的身體表達。」第一代舞者的動作偏功能性,而新舞者則帶來更華麗、渴望表達的語言,讓《再見狗日子》在10年之後,變成一場屬於不同世代身體的對話。
儘管10年間世界劇烈變化,《再見狗日子》的主題依然呼應當下:「現在我們依然生活在觀看痛苦的時代——從社羣媒體的戰爭影像,到政治人物的冷漠旁觀。我認爲這是一部相當永恆的作品。」馬騰斯讓觀衆在節奏、汗水與呼吸之間,看見的不只是舞者的極限,也是時間如何在身體之間傳遞、更迭與生成。
《再見狗日子》2025年版。 圖/GRIP編舞平臺提供,Stefanie Nash攝影
保持開放性的體驗
對於能有作品再次來到臺北演出,馬騰斯露出真誠的笑容,「我很高興觀衆看過我的前幾個作品——但我更希望他們暫時忘記它們。」他笑着補充,「不是真的忘記,而是能以全新的眼光來看《再見狗日子》。我希望觀衆能真正享受這種開放性,去體驗與這8位表演者共度的時光。」
馬騰斯人如作品,真誠、嚴謹、又帶點幽默和溫暖。有人說他的創作像鏡子,映照觀衆的內心。也有人也有人覺得他明明怪到不行,卻又無法不對他感到好奇。或許他始終仍是懵懂闖入舞蹈世界的那個17歲少年,只是如今,他找到更精煉的方式傳遞他的真實,在每一次的凝視與呼吸之間,提醒我們——身體仍有無限的可能。
注1:馬騰斯曾在2019年來臺演出雙舞作《三之律》(RULE OF THREE,2017)與《嘗試》(Ode to the Attempt,2014),2023秋天藝術節演出《任何搞分裂的企圖都將以粉身碎骨告終》。
注2:《再見狗日子》1.0 初代舞者 llse Ghekiere,2025年6月撰文分享經驗,由國家兩廳院翻譯整理〈關於《再見狗日子》的反思 ——1.0 初代舞者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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