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
散文
安東既高又瘦,和艾柏出現在客廳時,兩人身高的落差,像我們熟悉的七爺八爺。艾柏是安東的朋友,兩人後來的發展,人生截然不同。該如何說安東的故事,那麼乏善可陳,卻讓我總忍不住常想起他。
當年在臺北時,安東像其他的德國學生,總往我家裡跑。除了水晶凍食物吸引他,他心中也藏着一個認定的水晶人兒,那位是當年剛從臺大畢業的S。S寬臉大眼,皮膚黧黑,深深吸引安東。後來S隨着安東,回到德國圖賓根的家鄉結婚,也算是修得正果。電話中得知,回到圖賓根的安東繼續漢學系的課業,婚後的安東維持他學生的身分,兩人仰賴父母的供應生活。S偶爾教教中文,收入微薄。
這樣的情況維持很多年,回臺灣前,去圖賓根拜訪安東和S,他們仍住在離父母不遠租來的小公寓。安東的父母贊助我們的生活,S說。這時的安東,已經是個漢學系的老學生。早期修老子、莊子學說,也許受了老莊學說影響,他更拿清靜無爲、逍遙齊物的思想,做爲他的生活指標。更理直氣壯地將與世無爭、淡泊名利,貫徹爲人生樸素的行爲辯證法。S笑他無爲而治,生活態度懶散,更遑論人生規劃。他偶爾和幾個朋友聚聚,喝喝小酒配起司吃,日子真的很逍遙。
那天,我問S,你們不生小孩?S笑說我們連自己都養不起。一旁的安東嚴肅不說話,一頭金髮,憂鬱的褐色眼睛盯着前方,若有所思。他總是讓我想起,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康德,瘦長的臉很少有笑容。此時的他眼神有些迷惘,好像遠離了我們,遠離此生,漂流到一個我們無從瞭解的遠方。我看到了一個不同於平常無所謂,滿臉不在乎的安東。
那天我們喝着附近小農釀造的便宜紅酒,吃着起司火鍋沾的麪包,配着安東母親家院子裡種的酸蘋果所做的果醬。不知爲什麼,連圓桌也散發出一股無奈的酸味。
隔天中午,安東的父母請我們去他們家用餐,他們已是第四代的老圖賓根居民。路過市區沿着內卡河,欣賞頗富歷史感的彩色屋倒影、情人小船悠盪,以及廣場海神波賽頓噴泉。晃盪間,迎面是新景,走過是舊跡。頓時明白,生活永遠在一邊拋棄,一邊繼續。如此,安東的老莊世界才能安穩。
飯後,安東的母親邀我到後院喝咖啡。原來安東憂鬱的眼神,來自母親的遺傳。這雙衰老褐色的眼睛,掩藏不住沉重的憂傷。「我們老了,不知還能幫安東多久?他一直不願去工作!」原來供養不工作的子女,不是亞洲父母的專利。「如果可以,幫他介紹中、德旅行團的導遊工作?」安東的母親,終於說出她的期待。
回臺北後,就再也沒見到安東。幾年後和S通電話,關心他們的生活。S說安東在幫人家算命,有一搭沒一搭,因爲安東的博士研究是中國風水。但是他的博士論文已經寫了超過十年了,一直寫不出來。
當時2008年,德國勞動市場開始疲乏,加上2011年總理梅克爾的廢核政策,使得社會經濟逐漸不景氣。歐債的危機讓德國處於深水區,很多德國人因歐債危機意識和通膨風險,因而對前景感到擔憂。個人對前途命運的迷茫,促使塔羅占卜,和其他形式的算命因應而生。中國風水學和算命生意也悄悄開展。
安東是個算命先生?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想像,安東頭戴瓜皮帽,架着眼鏡給人算命的模樣。世界正以一種我無法正視的倉皇在顯露。好比白天,我們從幽暗的屋裡走到門外,總得瞇起眼睛,方能看清這世界。
我想起年輕時,有一次和大夥兒到阿里山,其中有安東和S。那天晚上,我們聚集在戶外,夜空的月亮是那麼的明亮,世上任何的光芒碰到它都會黯然。它就掛在山頭,圓得不可思議,圓得令人心生傷悲。安東看着那月亮,用他特別收集起來的中文辭彙,炫耀般緩慢的讚頌:「這是嘆氣的美,這是晶瑩的美,這是我的美的美!」說罷,他緊擁着S。
銀亮的月光灑在他臉上,彷彿是一道聖光。四周的樹影、山影、以及眼前巨大的石影,彷彿都包攬了一整座山的風姿綽約。世界是如此潔淨青春!